“你猜对了。是王子和公主来求宿一夜啊!这么冷的天,冻得我直打喷嚏,煞费苦心的为爱私奔的场面也将变成闹剧了。”
玄关的门从里面打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秃了顶的小老头穿着华丽的睡衣,露出怪异的腼腆笑容迎接我们。
“谢了。”
上原先生只对他说了这么一句,也不脱斗篷,就快步走进屋内。
“画室太冷了,不行。我借二楼了,来吧!”
他拉起我的手穿过檐廊,爬上檐廊尽头的楼梯,走进一个漆黑的房间,然后按下了房间角落的开关。
“真像个饭馆。”
“嗯,这就是暴发户的品味。不过,那种三流的画家都不配住这样的房子,坏蛋反倒有狗屎运,这房子竟然奇迹般的没有被空袭炸毁,所以咱还不得多来住住啊。好了,睡吧,睡吧。”
他就像在自己家里似的,自行打开壁橱,拿出了被褥铺床。
“你就睡这里吧!我要回去了。明天早上来接你!厕所就在一下楼梯的右边。”
他噔噔噔噔地从楼梯飞奔下去了,之后,便寂静无声了。
我扭了下开关,熄了灯,脱下用父亲以前从外国给我买回来的天鹅绒做的外套,然后只解下腰带,穿着和服躺下了。也许是太累了,再加上喝了酒,觉得全身无力,很快就进入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那个人睡到了我旁边……我无言地抵抗了将近一个小时,忽然因同情他而放弃了抵抗。
“不这样做,您就不能安心吧?”
“差不多吧。”
“您身体不是不好吗?咯血了吧?”
“你怎么知道?说实话,前几天咯了很多血,我谁也没有告诉。”
“因为我闻到了和我母亲去世前一样的味道。”
“都是因为我玩命喝酒啊。我觉得活着令人悲哀极了,已经不是什么苦闷啦、寂寞啦那种闲情逸致了,而是深深的悲哀!当那阴郁的叹息从四方传来时,怎么会有只属于我们的幸福呢?当一个人自知有生之年不会有幸福和荣耀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应该努力云云,那套玩意只不过是供给饿兽的食物罢了。悲惨的人太多了……我这么说,是不是在卖弄?”
“不是。”
“只要有爱情就行,正如你信上所说的那样。”
“是吗?”
我的那份爱已然消失了。
屋内渐渐亮了,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躺在我身旁的他的睡脸,那是一张濒死者的脸,一张疲惫不堪的脸。
也是牺牲者的脸。高贵的牺牲者。
我爱的人。我的彩虹。我的孩子。可恨的人。狡猾的人。
我感觉这是一张独一无二的、非常非常美丽的脸。我感到对他的爱重新燃起,胸口扑通扑通乱跳。我抚摸着他的头发,主动亲吻了他。
我的无比可悲的爱情终于修成了正果。
上原先生闭着眼抱住了我。
“我太自卑了,所以一直没有回信。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
我再也离不开他了。
“我现在很幸福。纵然听见四壁传来的哀叹声,但我现在的幸福感已达到了饱和点。我幸福得快要打喷嚏了。”上原先生呵呵笑着说,“然而,来得太迟了,已经是黄昏了。”
“是早上啊!”
我的弟弟直治,就在那天早上自杀了。
【七】
直治的遗书。
姐姐:
我不行了,我要先走一步了。
我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得继续活下去不可。
想要活下去的人,尽管活下去好了。
人有生存的权利,同样,也应该有死的权利。
我的这种想法根本谈不上是什么新鲜玩意。对于这么理所当然、十分原始的事情,人们只不过都非常忌惮,不愿意直截了当地说出而已。
希望活下去的人,无论如何也应该坚强地活下去,因为那是很美好的事,所谓人间荣耀之类的光环,也等着他们去摘取吧,可是,我认为死也不该算是罪过。
我觉得,我这样一株柔弱的小草,在这尘世间的空气和阳光下,是难以存活的。我缺少某种继续求生的东西,我不具备这样的能力。能够活到今天,我已经竭尽全力了。
进入高中后,我开始和那些坚韧而又茁壮的草——与我不同出身的人们交往。为了不被他们的气势压倒,我开始吸食麻药,使自己变成半疯癫状态,来抵抗他们。之后我被征了兵,在军队里我依然把吸食鸦片作为活下去的最后手段。姐姐恐怕也不了解我这种心情吧!
我想要变得下流,想要变得坚强——不,是变得强悍,因为我以为那就是变成民众之友的唯一途径。我必须经常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光靠喝酒是不够的,只有靠麻药才行。我必须忘掉家,必须反抗父亲的血统,必须拒绝母亲的优雅,还必须对姐姐冷淡。我一直认为如果不这样做,就得不到进入民众家里的入场券。
我变得下流了,说话也下流了。可是其中的一半——不,百分之六十都是可悲地现趸现卖,是拙劣的小把戏。在民众眼里,我依然是个装模作样、自命不凡的怪人,他们并不会真心诚意地和我交往。可是事到如今,我也无法再回到曾经被我舍弃的沙龙了。现在我的下流,纵然有百分之六十是现趸现卖,那么剩下的百分之四十便是地地道道的下流了。我对于所谓上流沙龙那令人生厌的高贵气质,感到恶心,一刻也无法忍受,而那些别人称为达官显贵的上流人,会惊愕于我的这种市井无赖相,把我即刻扫地出门吧。我不能重回被自己舍弃的世界,而从民众那里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充满恶意的恭敬的旁听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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