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然而在我看来，人这东西依然可怖如故。便是与店里的顾客见面，也非得是在痛饮一大杯酒之后才行。越怕越想看。尽管害怕，可我每天晚上仍然要到酒吧去，好比小孩子往往反而会紧紧地攥住他们感到害怕的小动物一样，在光顾酒吧的客人面前醉醺醺地卖弄我那拙劣的艺术论。
漫画家。啊啊，然而我是一个既无巨大欢乐亦无巨大悲哀的无名漫画家。虽然我内心焦躁如焚，急切地盼望粗野而巨大的欢乐降临，哪怕为此今后要蒙受何等巨大的悲哀亦在所不惜。然而此刻我的欢乐无非是和顾客们说些废话，白喝他们的酒而已。
自来京桥后，这种无聊的生活又持续了将近一年。我的漫画不光刊登在儿童杂志上了，还上了在车站内发售的粗劣鄙猥的杂志。我用了一个充满自嘲的假名字“青丝儿吼声（情死而后生）”来画这些龌龊的裸体画，并且大体总要穿插以《鲁拜集》中的诗句。
拜佛求神也枉然
空抛泪珠斗三千
何如琥珀杯高举
一醉可消愁万年
无良鼠辈惯欺人
恫吓诛诃逞悍嚚
畏罪杞忧回煞报
拜天未了又求神
昨夕芳缪催好梦
今朝酒醒大荒中
莫惊世事偏如此
一夜风光便不同
莫言善报莫言邪
远似鼗鼙近宝挝
矢气弘宣亦成罪
黎民觳觫再无哗
正义人生绳准乎
离家浴血赴征途
焉知刺客刀尖上
正义云云有也无
人间真理在何方
苦索穷求智慧光
浮世原来兼美恶
瘦肩重荷太荒唐
奈何情种植心田
善恶愆惩若咒缠
心力两般不我与
周章尽日叹苍天
批判覃思广舌长
终朝浮荡复彷徨
谋虚逐妄负醽醁
世事无非梦一场
试看太空无际涯
此中一点似浮沙
地球自转因何故
反转公旋亦任他
伟力至高随处有
他邦他族亦同般
余思人性原相类
人谓余言乃异端
若非误读圣经意
定系无知寡识人
戒酒禁欢吾不喜
穆斯塔法太天真
不过，当时却有一位处女竭力劝我戒酒。
“你这样可不行哦，每日从早到晚醉醺醺的。”
那是酒吧对面小小烟杂店里的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名字叫良子，肤色白皙，长着虎牙，每当我去买香烟时，她便笑着这样忠告我。
“为什么不行？这有什么不好？何以消吾人之恨，唯有杜康酒一杯。这是古时候波斯的，哦，算了，算了。我心悲痛浑无力，玉杯却携希望来。这诗你懂吗？”
“不懂。”
“这丫头。我要亲你喽。”
“亲吧。”
她毫无怯色地努起双唇。
“蠢丫头。贞操观念……”
然而良子的表情里明显地洋溢着丝毫未曾受过任何污染的处女气息。
新年伊始的一个寒夜，我醉醺醺地去买香烟，摔进了烟杂店前下水道的升降口里。“良子快来救我！”我叫道。良子将我拉了上来，并为我治疗负伤的右臂。这时良子言辞恳切地说：
“你喝得太多了哦。”
她没有笑。
我这个人对于死倒无所谓，然而对于负伤流血以致变成残废，却是敬谢不敏的。因此我一面让良子为我治疗手臂的创伤，一面思量着是否应该适可而止戒酒算了。
“戒啦！从明天起，我滴酒不沾啦！”
“真的？”
“这一回准戒。要是我戒了，良子，你愿意做我的媳妇吗？”
不过，做媳妇这句话，我是开玩笑。
“那然啦。”
“那然”是“那当然”的略语。当时略语大流行，“摩豹”“摩葛”15满天飞。
“好啊，咱们拉钩吧。我一准戒。”
可到了第二天，我照例一大早便开始喝酒。
黄昏时分，踉踉跄跄地走出家门，站在良子的小店前。
“良子，对不起哩。我又喝上啦。”
“啊呀，讨厌！装什么醉态？！”
我大惊失色，连酒也吓醒了。
“不，是真的。我真的喝酒啦，不是在装模作样故作醉态。”
“快别闹了，你真坏。”
她似乎丝毫不曾起疑心。
“这不是一目了然么。今儿个我有事一大早就喝起来喽。请原谅啦。”
“你倒很会演戏嘛。”
“我不是演戏，这傻瓜。我要亲你喽！”
“亲呀。”
“啊不，我没有资格。连娶你做媳妇这事也只能死心啦。你瞧我这脸，红不？没告诉你我喝了嘛。”
“那是因为晚霞映红了你的脸。你别想糊弄我，咱俩拉过钩。什么又喝酒了，你瞎说，瞎说，瞎说！”
良子坐在微暗的店堂中，白皙的脸上挂着微笑。啊啊，这一尘不染的纯洁童贞是何等的珍贵！迄今为止我还从未与年幼于我的处女睡过觉呢！结婚吧！无论将有多么巨大的悲哀接踵而至！哪怕此生此世只有这么一次巨大粗暴的欢乐！我曾以为处女的童贞美不过是愚蠢的诗人们甜腻感伤的幻影，可它居然果真存在于这个世上！结婚以后，到了春天两个人一道骑着自行车去观赏那绿叶的瀑布。如是，我当场下定了决心。所谓的“一锤定音”，我毫不犹豫地盗走了这朵鲜花。
于是我们未几便结了婚。由此获得的欢乐虽然并不巨大，然而接踵而至的悲哀，却巨大无比，说是凄惨绝伦亦不为过。实在令人无法想象。于我而言，“世间”仍然是个深浅莫测的恐怖所在，而绝非凭着所谓“一锤定音”之类便可以万事大吉的去处。
二
堀木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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