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劲啊。那不成了浪花调16了吗？你可要露出猴子尾巴啦。”
“那么是琵琶。”
“更差劲。花的反么……一般来说，就应该举出这世上最不像花的东西。”
“那样的话，这个……等等，原来是女人呀！”
“顺便问问，女人的同义词呢？”
“下水。”
“你太不懂诗啦。那么你说，下水的反呢？”
“牛奶。”
“这还差不离。照这样再来一个。羞耻。羞耻的反呢？”
“恬不知耻呀。流行漫画家青司儿吼声。”
“堀木正雄呢？”
说到这里，两个人渐渐地笑不出来了。烧酒醉人时所特有的那种阴郁气氛悄然上来，仿佛玻璃碎片儿塞满了脑袋。
“别不知趣啦！我可不像你，我还没受过绳索加身的耻辱呢。”
我大吃一惊。堀木在内心其实没有把我视为真正的人，仅仅是将我理解为自杀未遂、恬不知耻、愚不可及的所谓“行尸走肉”，并且为了他自己的快乐而利用我身上尚可利用之处罢了。想想彼此便是仅此而已的“朋友”，心情委实不佳。但又转念一想，堀木如此看待自己，原也理所当然，自己本来就是一个不具备人的资格的幼童，或许还是遭受堀木之辈的轻蔑更为妥当？
“罪。罪的反义词是什么？这个可难啰。”
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说道。
“法律呀。”
堀木坦然地如此答道。我又打量了一番堀木的脸。附近大楼上闪烁明灭的霓虹灯的红光映在堀木的脸上，看上去如同阴间的判官一般，似乎很威严。我瞠目结舌，惊讶至极。
“罪的反义词，可不是你说的那玩意儿。”
罪的反义词是法律——不过，世上的人们也许全部都考虑得如此简单，满不在乎地消磨着岁月也未可知。以为但凡没有警察的地方，罪孽便会横行。
“那么是什么呢？上帝么？你小子身上总有点耶稣教洋和尚的味儿。令人生厌哩。”
“不要处理得那么轻率嘛。咱俩再考虑考虑。这难道不也是很好玩的题目吗？我觉得只要看看一个人如何回答这个题目，就可以了解这个人的一切。”
“莫非是……罪的反是善。善良的市民。就是说，像我这样的人。”
“别开玩笑啦。不过，善是恶的反。不是罪的反。”
“恶与罪还不一样吗？”
“我认为不一样。善恶的概念是人们造出来的，是人们随意选出来的道德词汇。”
“好复杂呀。那么说，还是上帝啰。上帝，上帝。不管什么，归之于上帝总不会错。肚子饿啦。”
“良子现在正在楼下煮蚕豆。”
“太难得啦。那是我最爱吃的东西。”
他将双手交叉置于脑后，仰面朝天咕噜一下躺了下去。
“对于罪，你好像丝毫不感兴趣嘛。”
“那当然喽。因为我不像你，是个罪人呀。我尽管不务正业，可我从来不会弄死女人，也不会从女人那儿刮钱。”
不是我弄死的，也不是我去刮的。在我内心的某个角落，响起了这微弱的、但却坚决的抗议之声，然而，我那惯于自责的习癖却立刻又使我改变了想法，觉得的确罪责在我。
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与人正面交锋，直陈己见。由于烧酒那阴郁的醉意，我的心情一秒秒地在变得险恶。我拼命压抑着这心情的变化，几乎是自言自语般说道：
“不过，光是被送进牢房并不是罪。我觉得，如果弄明白罪的反义词，就把握住了罪的实质。……上帝，……拯救，……爱，……光明，……可是上帝有反义词撒旦，拯救的反义词大约是苦恼，爱有反义词恨，光明也有反义词黑暗，善则有恶，而罪与祷告，罪与忏悔，罪与告白，罪与……呜呼，全都是同义词！罪孽的反义词到底是什么？！”
“罪的反义词么，就是咧嘴（孽罪）呀！咧嘴一笑笑天下可笑之人。肚子饿啦！拿点什么吃的来嘛。”
“你不会自己去拿！”
几乎可以说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出激烈的怒吼。
“好呀，那我就到楼下去，和良子犯它一回罪来。实践先于理论嘛。罪孽的反义是醉豆，啊不，是蚕豆吧。”
他醉得几乎连舌头也转不过弯来了。
“随你的便！滚吧！”
“罪与饥肠，饥肠与蚕豆，啊不，这是同义词吧。”
他一面信口胡诌，一面站起身来。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念头倏地掠过我的脑际，我恍然大悟。倘若那位陀氏并非将罪与罚视为同义语，而是作为反义词并置于一处的话？罪与罚，绝对毫不相通，冰炭水火，两不相容。将罪与罚视为反义词的妥氏笔下的绿藻，腐败的池塘，乱麻底处的……啊啊，我开始明白了，不，还不……种种念头在我的大脑里走马灯似的转个没完时，刚刚摇摇晃晃地起身下楼的堀木又转回来了。
“喂！这个蚕豆可了不得。你快来！”
堀木的声音也变了，脸色也变了。
“啥事？”
气氛异常地紧张。两人从屋顶下到二楼，再从二楼沿着楼梯向楼下我的房间走到一半时，堀木停住了脚。
“你瞧！”
他小声说着，用手一指。
我的房间上面的小窗开着，从那儿可以看清屋内。电灯亮着，灯光下有着两只“动物”。
我头晕目眩，伴随着急促的呼吸，一面在心里念叨着：这也是人的嘴脸，这也是人的嘴脸，不必惊奇。一面站在楼梯上呆若木鸡，甚至忘记了去救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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