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死了。” 金富贵蔫蔫地说。
温宁涩然道：“你该说不后悔，那，那才是侠士的作风。”
金富贵摇头道：“我可不是侠士，我就是个货郎。我后悔死了，是真的后悔死了。我后悔不该和我娘顶嘴，后悔非要下山来，后悔非往得云梦跑。巫山那地方多好，什么闲事乱事都没有。”
温宁微微睁大了眼睛：“巫山，当，当真，什么乱事都没有？”
“当真。” 金富贵闷闷道，“我在巫山二十几年，从没见过那地方出一个邪祟，或是一个妖兽，当真是怪得很。”
“那可真好。” 温宁神往道。
“确实很好。” 金富贵颓丧地喃喃道，“我真想回去了。我娘，我弟弟，唉，我想死他们了。” 他和温宁言谈投机，忍不住从怀中拿出一沓信封炫耀，“你看，这是我弟弟过去一年里给我写的信，基本上一个多月一封。小瑶是多好的孩子啊，我就庆幸他现在不用掺和这些破事……”
温宁看着信封上的 “兄长金富贵亲启 愚弟孟瑶谨寄”，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金富贵以为温宁是在奇怪他兄弟二人异姓，正准备解释，却听温宁几乎是小心翼翼地说：“金，金大哥，你弟弟，长，长什么样？”
“十五六岁，眉清目秀，看起来就很乖，一直带着点笑意……” 金富贵一边描述，一边就见温宁的脸色苍白了下去，只得硬着头皮说完，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你弟弟，孟，孟，孟瑶……” 温宁结巴得越发厉害了，“可，可能……在，在，在清河。”
金富贵打了个哆嗦，急问：“他怎么会跑到那去？”
……
说来话长，却说清河聂氏，也有一个孟瑶。
清河聂氏副使孟瑶，是整个聂氏之中，温家除了聂明玦外最忌惮的一个人。
武艺高超，手腕柔滑，据说乃是娼||妓之子，然而剑法、轻功修为皆是高深诡异，显是名家手笔；身轻如燕，不御剑亦可轻易窜飞林稍，连树叶也不会踩落一片；剑法诡异莫测，有如灵蛇出洞，尤其配上是那柄名为“善舞”的软剑，如同灵蛇得到了毒牙，杀伤力倍增。
温聂两家积怨甚深，自从岐山教化开始，不净世就开始秣马厉兵、磨刀霍霍，所有人都清楚，有聂氏那个火爆霹雳脾气的年轻家主在，不说别的地方，就清河一地，早晚要打个血流成河。
聂明玦这一柄无坚不摧的长刀就已经足够令温家人头痛了，再加上孟瑶这条暗中吐着信子的竹叶青，因此紧邻清河的河间一带，除了温家宗主的长子温旭外，竟再没有第二个人敢前往驻守的。
……
“我去！真是他！” 金富贵喃喃道，“那把剑，我家库房里的；那个轻功，‘逍遥游’，我娘的绝活，我学的时候踹断了十来棵树，我娘说就像发疯的野猪……小瑶学东西也学得太快了吧，上次还在信里抱怨轻功难学……可他，可他到底为什么要往清河跑啊，还当什么副使……”
“听说那孟瑶，手段很是……” 温宁迟疑了一下，换了个说辞，“听很多温家人说，一旦和不净世开战，宁愿落在聂明玦手里，好过是孟瑶。会不会……”
金富贵用力摇头：“不，不会，小瑶是个乖孩子。”
温宁小心问道：“那，金大哥，你要怎么办？”
金富贵团团转了半天，最终下定了决心：“我得看看去，上清河看看去。要是我逃回家，小瑶却出了事，我还有什么脸回家？”
温宁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药，药煎好了。我给江公子端过去吧。”
……
见一开门进来两个温家服饰的人，江澄下意识抬脚就踹，被虞紫鸢一巴掌扇在腿上，陀螺般滴溜溜转了几个圈子。
“娘！” 江澄叫了一声，看了看虞紫鸢的脸色，又小声叫道，“娘。”
江枫眠慈爱地摸了摸江澄的头发，温言道：“先喝药吧。”
魏无羡站起身来，走到金富贵身前，低声道：“对不住，江晚吟他……醒来之后，心情一直很不好，江叔叔和虞夫人好容易才刚刚劝住。”
温宁忙道无妨。
金富贵知道，莲花坞这四人此后必是步步艰辛，若要报莲花坞覆灭之仇，更是难上加难。眼见这一家四口落魄的模样，他确是有些不忍直接离去。
但莲花坞被立了典型，下一个说不定就是更不老实的不净世。一想到莲花坞的惨状，想到那遍地尸骸中有一个是……金富贵心里打了个寒颤。
金富贵狠了狠心，还是低声道：“抱歉，江大叔，我刚得到家人的消息，今晚得先行一步去清河了。也许路上还能帮你们分散一些温家人的注意力，让你们去眉山的路途更通畅些。”
江枫眠拱手道：“小友大恩大德，我江家没齿难忘，何敢继续叨扰。小友去清河，可是与聂氏宗主有关？”
“这……” 金富贵微一迟疑，答道，“确实有关。”
“既是如此，我便为小友写一封亲笔信，请聂宗主关照一下小友吧。” 江枫眠微笑道，提笔研墨。
金富贵拱手，低声致谢：“多谢江大叔。”
又和剩下三人讲了些客气话，唯有江澄那孩子，此前见双亲健在的狂喜渐渐平复之后，心情又复郁郁。他少年意气风发，心高气傲，却一朝毁了丹府断了仙途，即使话别之时，依旧掩不住失魂落魄。
但金富贵也无好法相帮，又心急孟瑶之事，话别已毕，便拿了信，急匆匆地离开了屋子。他要趁夜早行，急着去收拾随身衣物，安排舟马，再向温情温宁姐弟好好致谢。
……
金富贵远去后，小屋里再度陷入寂静。从五个人变回四个人，又只有魏无羡一人带着三个丹府已废的废人，这般赤||裸裸的现实面前，没有人轻松得起来。
尤其是江澄，休息也休息不住，时不时便惊厥似的睁开眼寻找江枫眠和虞紫鸢；可待看到父母当真好端端在眼前之后，才痴痴地看上两眼，便又面如死灰地躺回床上。
“我有办法。” 魏无羡忽道。
江枫眠一愣：“什么？”
魏无羡低声道：“我有办法让江澄的金丹复原。但是，江叔叔，虞夫人，你们得先行一步去眉山。”
“因为……” 魏无羡低声道，“抱山散人，不喜外人打扰。”
……
金富贵离了夷陵监察寮，换下炎阳烈焰袍塞进包裹，乘马赶向江边。沿江东下数十里有个渡口，他从那个渡口过了江，约莫辨明清河的方向，连夜扬鞭，将夷陵远远抛在了身后。
以后的岁月里，他将无数次后悔今晚的决定。
但金富贵却绝无一点可能，能看到所有人面前那波谲云诡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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