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老爷，”门口的人曲着腰敲门，穿一身半新不旧的长衫，举止稳当，瞧模样就是大家庭里□□出来的管事。
里头的人拖腔拿调问：“怎么？”这声音一听就是个年轻男子，他故意把两个字拖长着，像小孩拿着大人的手杖坐在堂上装绅士，稚嫩可笑。
管事却习惯了他这一套，眼睛不抬恭敬道： “少爷回来了，让我给您带话。”
里头猛然咚的一声，似乎重物落地，然后马上响起女人的声音：“呦，摔坏了吧？”
“舅老爷，少爷说‘赶紧拾捣干净从你那耗子洞里滚回来’。我想，少爷大概是有些等急了。”管事不管里头的动静，一本正经重复着左茂行的话。
屋里头好一阵没有动静，门口的人也不催，耐心等着。
“……不是说星期六回来吗？”好半天以后门里的年轻男子虚虚问了句，这时候他顾不上端虚架子了，说话间暴露出些看惯旁人脸色才有的卑曲。
“今儿就是星期六。”管事一板一眼貌似恭顺地答，他刚说完话，身前的门猛得朝里被人拉开了，门里的年轻人穿着一身软缎长衫，清隽文气，但眼神不定，时不时还能瞧见几分做贼般鬼祟，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这人出生不正。
“少爷回来多久了？”年轻人脸色发白，抠着门的手抖嗦着。
“一个多钟头了，太太和二太太亲自去接的。”管事委婉告诉他，一班人里唯独缺他。
“太太知道我不在吗？”年轻人脸色更不好看了。
“太太大概是没注意的，不过二太太私下问了一句。”
年轻人松了口气，知道太太不是没注意，而是压根就不在意，倒是他姐姐问了，只怕夜里又得挨训。
“舅老爷，现在回吗？给您叫了三轮车在外头等着呢？”管事虽然客气问他回不回，但三轮车就在外头停着，哪就真的由他。
“回吧。”年轻人说完朝屋里望了望，倚在桌边的女人睇他一眼，似嗔似嘲，他心里生出一阵烦闷，一句话没交代就跨出门走了。
出了巷子他一上车又回头看了一眼，没人出来送他。一条巷子暗黢黢的，地上不久前下的雨积成了一个个小水坑，把拉车人脚上的草鞋都埋了。
这地方不是有身份的人该来的，可不就是个耗子洞。
吴幼清心想，不来了吧，往后再不来了吧。
快到左府的时候，吴幼清远远就瞧见正门上挂了红灯笼，大白天亮着，显得灯笼纸做旧了似的，这点喜气实在压不住宅子里积年的“鬼怪”。
吴幼清下车后急急忙忙从侧门进入，狗撵着似的往前走，进了自己从小住的院子，转过影壁就瞧见正房门前也挂了灯笼，不用说，这是大太太为迎接儿子回来才添的，那正房里的主人现在回来了，就在门后面等着他。
这么一想，吴幼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放缓步子，一副想跑又不敢的穷架势，像背后有人推着似的终于到了正房门口，他抬手要敲门，突然又放下了，左右一想，正要把小时候的习惯用上，脸贴近窗玻璃往里看，突然想到一件事。
这间屋子跟这整个宅子都是不搭调的，里头都是新派家庭的摆设，沙发小桌铜架床，还有会叫的钟。
钟……
他呼的推开了门。
左茂行翘着腿坐在正对门的沙发上看他，直看的吴幼清站都快站不住了，但左茂行不说话，吴幼清只好小媳妇迈步似的一点点挪过去腆着脸用长辈的口吻道：“茂行回来了。”
左茂行终于嗯了一声，他手里的书还端着不放下。
左茂行看起来跟吴幼清年纪相仿，上身衬衫，衬衫外是英国纯羊毛的黑色西装背心，眉目清朗却带着些佻达疏懒，是大家庭里独宠少爷常有的样子。
“咱们舅老爷可真是大忙人，府里这两年也多亏你照应着。”左茂行眼神淡淡，吴幼清忖度着他脸上的表情，瞧不出哪里不对，这才当左茂行是真的夸他，松了口气挨着左茂行坐下了。
“舅舅，这两年累坏了吧，瞧着都瘦了。”左茂行关心的语气是诚恳的。
吴幼清虽然看了众人多年脸色，但还是常常拎不清，一有人夸就顺杆往上爬，他点点头也觉得自己为这个家做了大贡献，咂咂嘴说：“可不是，你到国外念书，这家里家外我不得帮你看着，毕竟别人那都是外人，我跟你什么关系，我不上心谁上心，旁人看了谁不劝我一句:舅老爷还是身体重要。我同他们说，什么身体不身体的，茂行不在家，我哪件事不得多操心几分……”
“确实累坏了，天天倚红偎翠的。”左少爷不紧不慢补充一句。
吴幼清邀功的嘴脸还没收起来，双腿一软，整个人就从沙发上滑下去跪坐在地上了，他滑的也准，膝盖正巧跪在了左茂行的鞋上。
吴幼清小心翼翼的觑他一眼，赶紧把往后退了几步，但还跪坐着不起来，这倒不是说他不敢站，只不过一打眼看见左茂行脚上的拖鞋，那双鞋也是软缎鞋面，不过面上却不绣牡丹富贵，细看是夹了孔雀毛画的一个看不懂的图样。
果然是顶新式，顶文明的。
吴幼清小时候就喜欢新派的东西，虽然念的是旧学堂，但最喜欢穿着蓝褂黑裙的女学生，一见了女学生，说起话来都句句要提科学二字。大概是受女学生的影响，凡是他没见过的东西都是新式的，文明的，他一瞧就瞧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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