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幼清回了家就缩在房间里缩了半日，晚饭也不吃，院里丫头们踢毽子也不看。看起来真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
左茂行傍晚出去应酬一番回来的时候发现吴幼清房里连灯也没点，院里下人们说舅老爷今天一直没出来过。
这还真是怪了，吴幼清很少有这样内敛的时刻，他的伤心难过总是恨不得让全世界的一起分享。
左茂行想了想，去敲对方的门，里头懒懒唔了一声，并没有开门的意思。
“怎么连饭也不吃？”左茂行问。
听见是他的声音，吴幼清才从床上坐起来，颓丧说了句：“不想吃”。
“今天怎么了，真累坏了？”他这舅舅果然没用，去厂里搬了一个星期货就已经这副模样了。
吴幼清呆了半天，下床趿拉上拖鞋去把门打开了。
左茂行进去，坐在了桌前。
吴幼清跟他隔桌坐下，旧事重提：“茂行，我不去了行吗？求你别让我去了，我真不能再去了，真的。”这回没有闹，是疲惫的商量语气。
“怎么了？”左茂行觉得有些不对。
吴幼清摇头，又央求道：“这回我真知道错了，真的，那地方我待不下去了。
左茂行没有说话，似乎思忖着他忏悔的力度。
“……穷人的苦我晓得了，我，我怕的很。”吴幼清话语艰涩，面露不忍。
“你晓得了？”左茂行轻笑一声“你不会晓得，你看见的苦才是一二分，还有□□分你看不见的，那才是真的苦。”
吴幼清尽力克制住自己脸上的凄惶不安，他说：“穷人没有机会的，你讲入校读书，穷人永远没有机会的。”
“不，有机会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有钱是错吗？”吴幼清心里十分煎熬。
“有钱不是错，但资本是。”左茂行眼睛盯着桌上嵌着的云英石，沉沉道：“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都滴着血。当利润达到10%时，便有人蠢蠢欲动；当利润达到50%的时候，有人敢于铤而走险；当利润达到100%时，他们敢于践踏人间一切法律；而当利润达到300%时，甚至连上绞刑架都豪不畏惧。”
吴幼清又听不懂了，但他隐约觉得左茂行或许在做一些他们都不知道的事。
左茂行见他恍恍惚惚的，知道他的思绪又不跟自己在一起了，他宽容的叹口气，说道：“不愿去就别去了，吃吃苦，长点儿心，往后懂事些，别闯祸了。”这话像说给孩子听的，但吴幼清却从话里听出了亲近，这话不是随随便便对谁都能讲的。
吴幼清点头保证道：“我知道的，我往后肯定不闹了。”
左茂行点头，又相信了他一回。
吴幼清往后果然不闹了，他照旧跟左茂行学英文，去厂里学打理生意，还去沈小姐的文学社听进步青年演讲。
但说到底，他自己知道，自己还是旧时代遗留下的最年轻的一个人。他脑子里的许多知识，许多想法都捆绑着他的手脚，让他没有办法像沈小姐他们那批青年一样，上街□□，四处演讲，募集善款，修建医院阅读室。
半年左右，左茂行渐渐把厂里的事放给他一些，吴幼清干的吃力，但总算没有太大的错处。
但左茂行开始经常不回家啦，厂里也是三五天才去一次，应酬依旧很多，夜里大部分时候都是醉醺醺回来的。
这样的表现让吴幼清几次怀疑左茂行也像他从前似的，开始玩乐了。
但左茂行到底跟他不一样，不可能天天教育着他上进，自己反而堕落了。
左茂行一定揣着一个秘密。
吴幼清其实有些担心，近来外头闹得越来越不像样了，天天罢工罢课，学生们上街演讲□□的也多起来。他猜这时局大概是要有变动了，他都能猜的着，别人当然也猜得着，听姐姐说身边的太太小姐们有不少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往外转移了。
吴幼清也想过跑的事情，可诺大一个左家都稳稳守在这城里，自己跑了算怎么回事？
近来宝璐的学校也不上课了，太太怕她出去跟着别人一起胡闹，所以天天拉她在屋里绣花。
以往是吴幼清在门口等宝璐，现在换啦，宝璐天天守在门口接他，见他回来就松一口气，紧接着问：哥哥在哪里，哥哥没事吧？
哥哥在哪里，吴幼清也不太清楚，但他知道商会里大家天天都聚在一起募捐的，现在衙门靠着商人的钱，绝不会太过为难商人，所以左茂行不会出事的。
宝璐不能出门，但也知道外头有些乱，外头乱了家里倒团结起来了，大家吃饭的时候也喜欢听吴幼清讲一讲外头的事情，还都嘱咐他要小心。
这样的待遇于他而言可是难得的，竟然连太太都主动跟他说一句当心。吴幼清几次想，到底他们还是一家人。
外头乱急的不只是他一家，但大家依旧觉得不可能打起来的，乱一乱就好啦！商人掏些钱，衙门做些事，这些乱总扛的过去的，所以走的还是少数。
又过了几周，沈小姐出事了。
沈小姐的文学社写文明戏在街上演，写的太过，演的也太过，领头几个人都被逮进去了。
沈曼卿一向在小报上出尽风头，年轻人都知道她的文学社，这回逮捕竟然没有她，这要多亏她父亲是银行家。
但逮捕名单里都是吴幼清熟悉的人，甚至还有郑韩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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