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板床靠门的这张是老奶奶睡，角落里的那张床上躺着奄奄一息的许阿囡。
夏明若只看了她一眼，就惨然地转过头。
许阿囡几乎不算是个人了，更像一具青白的骷髅。她不剩几根头发，脸上找不到一丝生气，颧骨突出，双颊深陷，嘴唇干裂，呼吸极为困难。由于癌细胞转移到了眼眶，她的眼球往外凸出，且不在同一条直线上，眼睑溃烂，十分瘆人。眼珠子定定的，偶尔望向旁人时就像两簇明灭的鬼火。
她平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被子几乎毫无起伏，可见底下的身体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楚海洋也见过几个癌症病人，到了弥留之际，真正变成许阿囡这幅模样的极少。即使是有些得了脑瘤或者眼部肿瘤的患者，虽然损坏了容貌，也往往能稍微体面地逝去。
他和夏明若都感到许阿囡是不太正常。
人的身体是一台机器，有多少能量办多少事。健康时能跑能跳，重病时只能维持在床上躺着。许阿囡是一位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女性，可现下目测体重还不足三十斤，看肿瘤扩散的情况，她的身体早应该维持不了“活着”这件事了。
可她还是活着，没有施加任何治疗。
许阿囡那凸出的、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已经不会转了，只是微微震颤。
楚海洋把水果和麦乳精交给许家奶奶。奶奶道了谢，又摇了摇头，说许阿囡已经吃不了了，牙齿脱落，舌头和喉咙都烂了，每天只能肌肉注射一些葡萄糖。
夏明若站在许阿囡床边，见她骨节嶙峋的左手落在被子外面，便想把它放回被子里去，抓起来才发现她的指甲已经全部脱落了，指缝间是一块连一块的溃疡，烂得几乎见骨。夏明若实在没能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楚海洋皱起眉头，对许家奶奶说：“我学过一点医，想把你孙女的被子掀开来看看行不行？”
许家奶奶同意了。
楚海洋掀开被子，发现许阿囡骨瘦如柴，肚子却异常的大。
“是腹积水，晚期常有的。”他向夏明若解释。
他征求了许家奶奶的同意，小心翼翼地把许阿囡翻了个身，揭开她的衣服，发现她从背部长了褥疮，已经形成坏疽，脓液渗出，臭味难闻，想必臀部要更为严重。
夏明若扭过头不再看了，他心软，害怕在旁人面前失态。顾阿姨站在他背后，不停地拭泪。
长褥疮不能责怪许家奶奶，照顾瘫痪病人是极其繁重的体力活，一名瘦弱的八旬老者是无论如何承担不了的。
许阿囡就像片落叶般腐烂了整整七年，可她依然活着，没有进行任何治疗，在常人难以想象的剧痛中，甚至无法享受片刻脑昏迷的恩赐，这是多么可怕的折磨。
王月香说的没错，她应该死去，死去是福分。
“就算阿囡不死，我也要去了。”许家奶奶揉着浑浊的老眼，幽幽地说。
“她命苦，生下来就没有爸爸，又过几年，她妈妈也丢下她另外嫁人去了。好不容易长到二十岁，却生了病，刚发现时，医生就说她只剩下两个月好活。医生叫我不要浪费钱，再怎么治也是人财两空，再活两个月和再活三个月有什么区别呢？孩子已经油尽灯枯，还不如接她回家准备后事。”
“可是没想到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慢慢的七年都过去了，阿囡还活着，但病却一点儿也不见得好。我当然是希望她活着，但是看见她那样子，我老太婆心疼啊！”
许家奶奶抹泪道：“老天爷啊，你行行好吧，不要折磨她了呀。她要是前世做了孽，今世肯定已经还干净了呀，还有什么报应统统都报到我身上吧……”
顾阿姨陪着哭起来，楚海洋则愈发神情黯然。
过会儿，他发现夏明若的注意力没放在在许阿囡身上，而是在四下打量。穷家破窑，墙上连层石灰粉都没有，桌椅板凳没有一样齐全的，有什么好看的呢？
他小声问：“你找什么？”
夏明若抽了下鼻子，回答：“没找什么。”
由于顾阿姨留下帮忙做家务，夏明若和楚海洋提前告别，从许家祖孙住的地方出来，回家路上均是心情压抑。
他们俩把新一些的自行车留给了顾阿姨，骑着一辆破烂的二八大杠，这车后座掉了，只剩前杠。
夏明若倾身斜坐在前杠上，胳膊肘架住车龙头，叹气说：“许阿囡真是命运多舛，老天爷未免对她太残忍了。我以后要是生这种病，你赶紧趁早喂我点安眠药吃。”
楚海洋说：“可能也不是老天爷的意思。”
“怎么？”夏明若问。
楚海洋说：“我很难解释这种感觉，事情经历多了，我都不敢说自己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了。总之天道有常，无情但却干脆，给每个人都安排了最合适的结局。有的人年纪轻轻就死了，家人痛惜不已，其实他活下去未必是好，或许会害人害己。你说得没错，许阿囡理应没有阳寿，七年前就该死了。”
“可她却没死啊……”夏明若喃喃自语。
他们出许家大门时是中午十一点，天气已经热得难以忍受，万物在太阳的直射下就像着了火一般，偏偏空气又是几乎能捏出水来的潮湿黏腻，水火煎熬，人在其中简直一点儿排遣的办法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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