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非那种觉得惋惜的心情。在我身上占有欲原本就很淡薄，而且即便偶尔会微微生出惋惜的心情，也没有毅然坚持所有权、与人相抗争的气力。甚至后来与我同居的女人被人奸污，我竟也默然坐视。
我尽量不参与人们的纷争，因为我害怕被卷入那漩涡之中。永子与我不过是一夜之交，并不属我所有。我不该有那种傲慢的欲望，觉得惋惜。然而我还是心里一惊。
因为我怜悯这个即将在我面前遭到堀木狂吻的永子，我怜悯她的身世。受到堀木侮辱的永子恐怕得跟我分手了吧，而且我心里也没有足以挽留永子的积极的热情。啊啊，就要这么一了百了了么！刹那间，我不禁为永子的不幸而心内震惊，然而立刻又心如止水，老老实实地死了心。来回扫视着堀木和永子的脸，独自一人笑了起来。
然而出乎意料，事态的发展竟更加恶劣。
“算了吧！”
堀木扯歪了嘴角说道：
“像你这种寒酸女子，就算是我，也……”
仿佛万分为难似的托起双肘，直勾勾地盯着永子，做出苦笑。
“来点酒。不过我没钱。”
我小声向永子说道。真想放怀痛饮，一醉方休。在所谓俗物的眼中，永子竟不过是个姿色平平、贫陋寒碜的女子，甚至不值得醉汉一吻。出人意料也罢，突如其来也罢，我觉得自己仿佛被霹雳击成了碎片。我史无前例地喝得没完没了，酩酊大醉，与永子相对无言，交换着哀切的微笑。经旁人一说，我也觉得这女人倦容满面、贫陋寒碜，但同时又感到一种同困于金钱者之间的亲睦（贫富的不和看似陈腐，可如今我认为它毕竟是戏剧的永恒主题之一）。那种和睦感涌上心头，感到永子可爱可怜，自觉得有生以来第一次主动产生了尽管微弱但却是爱情的萌动。我呕吐了，不省人事。饮酒之后醉得如此神志不清，这是头一次。
睁开眼时，枕边坐着永子。我睡在本所木匠家的二楼房间里。
“说什么钱断情亦断，无钱是路人，我还当是笑话呢，谁知你竟是真心，再也不来了啊。好恼人的断钱断情时呀。我挣钱养活你也不成吗？”
“不成。”
后来，女人也睡下了。天将亮时，女人的口中首次说出了“死”字。这女人似乎也对做人的营生筋疲力尽了，而我一想到对人世间的恐怖、烦恼，想到金钱、老一套的地下运动、女人、学业，便觉得再也无法忍受苟且偷生，爽快地同意了她的提案。
不过这时我精神上还没有做好真心赴死的准备。不知何处潜藏有“游戏”的影子。
那日上午，我们俩在浅草六区徘徊游荡。走进茶座喝牛奶。
“亲爱的，你来付账。”
我站起身，从袖袋里取出钱包来打开一看，只有三枚铜币。我为一种与其说是羞耻，毋宁说是凄凉的思绪所袭扰，立刻浮现于脑际的，是仙游馆内我那个房间，我那个只剩下制服与棉被，此外别无长物可送去抵押的、荒凉的房间，再加上此刻穿在身上的绞缬和服、斗篷，这便是我所面临的现实，我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已经无法活下去了。
见我张皇失措，女人也站起身来，瞟了一眼我的钱包：
“啊哟，就那么一点点？”
虽是无心的惊呼，然而却又一次令我痛彻骨髓。这是我第一次为所爱者的声音所刺痛。这绝无仅有的三枚铜币，哪里是什么金钱，这是我从未品味过的奇妙的屈辱，是令人无法再苟且偷生的屈辱。归根结底，那时的我大约尚未从豪门阔少这一种属中解脱出来。正是这时，作为一种真实感受，我自己主动地决意一死了之了。
那天夜里，我们跳入了镰仓一带的海面。女人说身上所系的长衣带是向店里的同事借来的，解下衣带，折好后放在岩石上，我也脱下斗篷放在了一起。俩人双双投水。
女人死了，而我，则被救了起来。
我还是个高中学生，加之父亲的名字多少还有些所谓的“新闻价值”吧，所以报纸似乎将此事当作重大事件，连篇累牍，大加渲染。
我被收容进了海滨医院。从故乡来了位亲戚，为我处理了各种善后事务，并向我宣布，以父亲为首，全家人都无比震怒，从此以后我就得与家庭断绝一切关系了。然后他便回去了。然而比起这桩事情，我更怀念死去的永子，抽抽搭搭地哭个没完。因为至此为止，在所有人当中，我只喜欢寒酸贫相的永子。
房东小姐寄来了一封长长的信，上面竟写了五十首短歌。起句全都是“活下去吧”，五十首篇篇如此。而且不断有护士快活地笑着到我的病房来玩。还有人紧紧地捏捏我的手，然后翩然离去。
在这家医院里发现了我的左肺有问题。这于我倒成了好事，未几我被以帮助自杀的罪名从医院里带到了警察局，警方给我以病人待遇，特别收容进了监护室。
深夜，监护室隔壁的值班室里，一位值夜班的老巡警悄悄地打开房门。
“喂！”
他招呼我道。
“冷吧，过来烤烤火。”
他说。
我故意做出无精打采的模样走进值班室，坐在椅子上烤起火来。
“还在想那死去的女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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