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散了到家的时候已经入夜，吴幼清坐在车上依然远远就瞧见了左府大门上挂着的两盏大红灯笼，夜里起风，灯笼轻轻摆动着，像怪物的两只红眼睛。
吴幼清喝了点儿酒，一沾风多了醉态，他踉跄下车时，心想：早晚，早晚把这两灯笼砸下来。
进了院，看门人裹着短袄提醒他：“舅老爷，二太太说让你回来过去一趟。”
“唔……”吴幼清眉毛一拧，老大不愿意的敷衍了一声，心里知道姐姐又要训他。
他继续往里走，就当喝醉了没听清，直接回了自个的院子。
正房里的灯还亮着，要是往常吴幼清保管一溜烟跑回自己屋了，但是今天借着酒劲他又想起一件顶重要的事，所以脚步踏云朝正房走过去，到了门口不敲门，整张脸贴到玻璃窗上往里瞧。
呦，没人？
新派人也上戏院？
或许是去找沈小姐。
吴幼清伸手敲门，敲的玻璃搁楞搁楞直响，敲完了低头看脚，突然想起左茂行的那双拖鞋。
那可是一双好拖鞋。
他等了半天没人开门，咂咂嘴自个儿进去了。
或许是真的去找沈小姐。
吴幼清进门直奔里屋，往床边一跪就趴平钻到床下去了，床下藏着一个小箱子，箱子里都是他的宝贝。吴幼清打开箱子，那只偷来的怀表还在，他松了口气，把怀表揣进自己怀里，然后从床下出来。
屋里静悄悄的，好像他这个最无关紧要的人走到哪里都不要紧。
他是整个家庭里最不具代表性的一个无所谓的人。
吴幼清站起来揣了床柱一脚，端着他稚嫩的老爷架子往出走，到了外屋又抬脚去踹沙发，踹了一脚不解气，瞧见沙发旁整整齐齐摆着左茂行的那双孔雀毛拖鞋，他伸脚把一双拖鞋扫到了沙发底下，正觉心里舒畅了几分，突然觉得门口有人站着正在看他。
吴幼清扭头，顿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尴尬嗫嚅：“……茂……茂行。”
左茂行抱着胳膊倚在门上，神色淡淡道：“舅舅这是做什么呢？”
吴幼清没有了刚才的气势，他酒醒大半缩着脖子一副可怜穷酸样，眼睛直偷瞥左茂行。
“舅舅不站起来吗？”左茂行走进来站在他面前，不等他说话突然弯腰伸手做出一个扶他的动作。
吴幼清脸一白，赶紧伸出僵直的胳膊，把手放在了左茂行手上。
左茂行面露诧异，并不拉他起来，反而问：“你怀里藏着什么？”
吴幼清低头一瞧，怀表链子垂在衣服外面，原来对方伸手是想拽这链子，并不是要扶他。
吴幼清缩回手捂住链子塞回怀里，一咕噜站起来道：“女人送了枚坠子，这下贱东西不好让你沾手。”
左茂行仔细看了看他的表情，收回手绕过他坐在了沙发上。
“茂行。”吴幼清心里忐忑，细细打量了左茂行，然后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似的，微微曲腰不敢动了。
“你怎么在这儿？”左茂行问他。
“来，来瞧瞧你。”吴幼清在左茂行面前从来都是抬不起头的，他双手抬也不是，落也不是，好半天才拢在了袖子里。
左茂行不愿意瞧他筒着手佝偻站着那副蠢像，但从自己母亲院子里带回来的“死人”气息还没散，他不能放吴幼清走。
左茂行一向认为这宅子是加盖带顶的巨大坟墓，他母亲是坟里一尊观音像，看似慈悲，实则冰冷无情，而二太太就是坟里啃人骨头为生的老鼠，白天磨牙，夜里进食。
下头的人更不用说了，是他父亲棺材上的臭虫。
这宅子里，他算一个活人，眼前这没出息的东西顶半个活人，他得用自己的悲悯情怀把这半个人捏造起来，让对方陪着自己在这坟里苦挨。
“哦，那是没瞧见我才冲东西发火？”左茂行貌似体谅。
“不，不，我是……腿抽筋了。”吴幼清站不住脚，左右拧着。
“怎么，憋着尿？”
“……对，”吴幼清被他提醒，想顺着台阶往下走，借机尿遁“我这憋着呢，要不就先回去了。”他说到一半抬头看人，对方也正盯着他。
“那就回去吧。”左茂行这次回来简直出奇的好说话。
吴幼清赶紧点头，哎哎应着就往门口挪步，谁知道左茂行还有一句话没说。
“舅舅，我回来也是为了瞧瞧你。”
吴幼清一惊，绊着门槛就摔到廊下了，他伏在地上扭头回望，门里的青年闲闲地翘着腿对他和气一笑。
此瞧非彼瞧，左茂行这是看他这两年太荒唐，回来查账的。
第二天吴幼清没敢出门，躲在房里乖乖睡了半日，中午大太太叫吃饭才出来。到了饭厅人已经来齐了，左茂行的妹妹左宝璐在女中念书，居家也穿一身学生装，是吴幼清最中意的蓝褂黑裙，他端着碗眼睛忍不住在左宝璐身上打转，那小姐本来就是神龛观音坐下的小童，同她母亲学的满脑子三从四德，去新式女中还是哥哥做的决定，所以被这么打量着，脸早臊红了，只恨没有一个合适的地缝钻进去。
吴幼清不知道，依然直勾勾盯着，直到左茂行突然往他碗里夹了几根葱丝。
要是在外面，这小小的舅老爷一准大发雷霆，他从小最不爱吃葱蒜，二太太房里的下人都迁就着。
可惜，这是左府，夹菜的是左茂行。
吴幼清赶紧收回目光，大口大口把碗里的葱丝吃了个一干二净，之后再没敢抬眼看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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