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幼清在家待了一段时间，自己虽然觉得身上各处还在疼，但似乎并没出现其他更严重的症状，他还不知道这宅子外头的流言已经传到了什么地步，所以自己时刻宽慰自己，思绪总是两处跑窜，一时觉得不能接受，现在这样了实在该躺着等死，一时又想通了，觉得反正已经到这一步，那剩下的日子得抓紧快活。
被这两种思绪牵扯着，吴幼清的心情是时而风雨时而晴，憋到最后还是后面的想法占据了上风，他终于决定洗澡换衣外出热闹。
谁知道等上了街，四周人不止像上次那样怪异打量，还时时透露着对他的提防，就好像他是山里跑下来吃人的野兽。
吴幼清反正已是破罐破摔，他不理会旁人，赌场戏院一个不落的去过后，终于转到了窑子，谁知道却吃了闭门羹，三五家常去的馆子怎么也不通融了，把他拦在门上嘱咐他回去好好治病。
吴幼清气极，揪住看门的人撒气，结果反倒被人家从后别住手推远好几步，他踉跄之后上下摸索，想从身上摸出些什么东西做武器，最好是扔过去就能把对方砸死的，可惜自己身上只单薄揣着几个钱，好汉不吃眼前亏，他瞅那人一眼，掸掸长衫，负手去了，走的时候依然要把架子端起来，让对方心里明白，可不是自己打不过他，不过是自己知书达礼，不同他一般见识。
再没什么有趣地方可供玩耍，吴幼清干脆买了些零嘴，一路溜达着往左家的织染工厂走，这厂开了好多年了，左家过去就是靠此做大成为一方富商的，但洋人的东西进来后，大家都不大瞧得上本地的土布了，后来厂里引进了铁轮织布机，也红火了一阵，但到底竞争不过外国人，现在没落了。
左茂行走的这两年，要不是他卖力维持着，这厂子早关门了。左家的舅老爷虽说姓吴，但到底为左家鞍前马后不辞辛劳过，放在过去的时代，府里谁不得把他高高捧着，哪有这样待他的。
这国，这家，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一代不如一代。
都被这些文明青年搞坏了！
虽然他自己喜爱文明，但文明里要是有他所厌恶的，那这文明似乎也显得不那么洁净可爱了。
吴幼清想起沈小姐，心里更觉得堵得慌，自己这病一定也有她一半的责任。
到了工厂门口，吴幼清远远看见厂院里站着他刚才才想起过的沈小姐，不过不是沈小姐一个人，还有她父亲和左茂行。
沈曼卿手臂扶在左茂行胳膊上，正跟他亲亲热热地讲着话，左茂行身着西装，举止得体文明，丝毫没有在家时的懒怠，他似乎也很高兴，对于彼此交谈的结果十分满意，短短几分钟里跟沈先生握了两次手。
吴幼清没进工厂，反而躲远了些，他蹲到不远处的巷口，正好能看见厂里出来的人。
他想到沈小姐的父亲，又想到左茂行的父亲。
这两个人虽然举止不同，思想也不同，但都是大家庭里的家长，是时常在高级饭店请客或吃请的人，沈小姐和左茂行用过去的话说，就是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可那又怎么样，这两个人不过是命好，生在了一个完美的家庭里，要是他，哼，要是他有这运气，也早就阔了。
他越想越觉得命运不公，忍不住朝着地面啐了一口。
啐完了，他又想起自己隐晦的心事，突然羞臊难堪起来。
吴幼清光顾着想心事，没有注意到厂院里的父女两已经走出来了，沈曼卿正要上车，扭头看见了蹲在不远处的吴幼清，她让父亲等一下，自己走过来。
“幼清——”她轻轻叫了一声，随后看见了他手里已经吃掉半包的糖炒栗子，竟然一副熟人模样，弯腰拣了一颗。
吴幼清赧然一笑，赶紧站起来“沈小姐，好巧。”
沈曼卿点点头，边剥栗子边笑问他“来找茂行？”小姐巧笑嫣然，孔雀蓝旗袍略有些庄重，要是旁人穿了肯定显老气，但正好压住了沈小姐的年轻活泼，为她添了些娴雅端庄。
吴幼清这么上下一打量，无端生怯，忙把目光移开，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她穿旗袍，少了几分新式的文明，却更有了轮廓模糊的魅力，这是女人所特有的既瘦削又圆润的魅力。
沈小姐的手腕也是很细的，但却是具有肉感的纤细，同男人干巴巴的瘦是不同的，吴幼清下意识缩了缩自己握着栗子的手。
“我今天正巧闲下来，就来瞧瞧。”他声音不高，勉强保持着笑容。
沈小姐把剥下的栗子壳裹在了自己的白帕子里，问他：“那怎么不进去？”她纤长的手指捏着栗子肉送到自己嘴边。
怪了，这样的语气！
吴幼清心里生出一阵怒意，这语气倒好像她是这工厂的半个主人，而他反而成了一位客人。
不过……或许将来是这样的。
将来他自己依然是宅子里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一个讲不明白自己心事的人。
沈曼卿看着他，极为客气的用目光检视了一圈，在她的目光里，吴幼清渐渐觉得自己连个客人都不配当了，他缩缩脖子，像被围猎至死角的耗子，想跑又不敢，只好吱吱乱叫，吓得汗毛直竖。
其实都怪他把沈小姐放在了女主人的位置上看待，因为这样，他的心事就不仅是对不起左茂行，同样的也对不起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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