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幼清晃着神看完一场话剧，到出门时根本不记得讲得是什么故事。他一抬眼看见沈小姐和宝璐亲亲热热挽着手并肩走，更觉得自己比不过这“小观音”了，门外一个宅子，门里一个宅子，走到哪里都是同他没有关系的精彩。他想起左家大门上那两个晃晃悠悠的红灯笼，想到那寂寞的热闹，突然觉得受不了了，他必须赶紧躲到自己的领地，在那里他从前的一切，还有往后的一切都可以短暂遮蔽着。
上车前，吴幼清拉住左茂行的胳膊，小声跟他说：“你们走吧，我另去个地方。”
左茂行盯他片刻，没有问他去哪，只点了点头。
没想到，吴幼清这一走，竟然整整三天都没回家，二太太愁得唉声叹气，几次揪住自己身边服侍的丫头问：“你说，他是不是又犯浑了？”
丫头能说什么，不过是没用的宽慰。
二太太不接受这宽慰，转眼又骂起自己爹娘，骂她父亲摆阔娶姨太太，骂他们当年穷疯了眼，把她送进这宅子受苦，又骂他们死的早，让她一个人拉扯弟弟，骂到最后吴昭婉总结道：“高枝儿低枝儿摔下来都得死，我如今是再爬不出去了。”
她一低头看见身上蓝底旗袍印着绿叶紫花，觉得这花也荼靡了。
吴幼清不知道姐姐在家里愁得不像话，他只关注自己的心情，这回跑出来，他才知道了市井中关于自己的流言，他气急了，直接跑到窑子里骂了半日，又在戏园子里跟人打了一架，然后带着伤回到了他决心不再去的巷子里，那巷子里住着一个靠他供养的女人，过去这女人是台上唱戏的，后来倒嗓唱不了了，就跟他住进了巷子里。
吴幼清进门就睡觉，吃喝解手时才起床，这么躺了一天后，女人主动坐过去安抚孩子似的顺着他的背问：“幼清，这是怎么了？好久不来，一来就撒脾气。”
吴幼清翻了个身，伸手抱住她的腰开口叫了声小蝉，那女人明显比他年纪大，却稳稳应了，打量他脸色后轻声哄他：“我前几天买了件睡袍，青灰色日本料子的背心，外面长袍罩衫是纱眼的，还滚了菏叶窄边，你要不要瞧瞧？”
吴幼清这才高兴了一些，为自己闹脾气不好意思了，所以赶紧笑着催她“那你快拿出来。”
小蝉点点头，轻轻拧一下他耳朵，说：“这下高兴了。”然后才从炕上起来，去拿那件衣服。
衣服拿出来了直接铺在炕上给吴幼清看，吴幼清伸手摸了摸荷叶边，突然又叹口气，小蝉也不问他怎么了，反而提起那件外衫裹在自己身上瞅他一笑，吴幼清痴痴望着她，心里着魔似的想：要是我也能穿一件这样的衣服，要是我是个女人……
沈小姐一定有许多这样的睡袍。
他犯着痴，想着绝不可能的事，想着想着把面前的女人当成了自己，所以催她：“再拿几件衣裳换了给我看看。”
小蝉点头，把衣服都翻出来穿了给他看。
这样一个标志的形象左茂行会喜欢吧？
他喜欢我，我也同他谈新文学，谈文明戏，我同他一起去国外读书，我同他结婚，做一个好太太，再给他生一个好孩子。
吴幼清注视着面前的女人，在天光渐暗宿鸟归巢时，他闭上眼睛，做起一个美梦。
直到他睡熟了，地上的女人默默捡起那一团衣服叠好了放在柜里。这是重复了无数次的游戏，他不厌其烦，但她却不明白，他到底在从她身上找什么。
哪有男人会专门养着一个女人，从不跟她做床上的事，只一味让她换衣服给他看？
真是怪事，可她不问。
吴幼清三天不回家的事，左家除了吴昭婉，还有一个人在意。左茂行每天从工厂回来时都要问一问管事的，舅老爷回来没有。
到了第四天，左茂行问管事的，你知道他在哪？
管事的恭恭敬敬把吴幼清巷子里的归所报告给了左茂行，左茂行坐在沙发上细细想过后让管事准备车，他要亲自去看看这个不省心的小舅舅到底躲在那干什么。
到了地方，左茂行左右瞧了瞧，这条件实在有些差，门口台阶都磕出了牙儿，门不锁着，管事在前头帮他推门，带着他往进走，一看就是常来的，到了正房门口，管事敲门，叫一句舅老爷。
里头半天才应了一声，又半天才说：“要是左茂行叫你来找我的，你同他说，老子也不是天天给他喂奶的奶妈，家里一日少了我不饿着他，我想回去的时候自己会回去。”吴幼清是知道管事不可能原话传回去的，而且他不过在门里逞威风，一会儿打开了门还是要乖乖回去。
管事曲着腰提醒的咳了一声，里头却没动静了。
左茂行负手站着也不说话，看不出有没有生气。
“舅老爷，”管事出声“你还是出来说话吧。”
里头十分不满，重重嗐了一声，倒不是为自己的没身份惋惜，是恨恼极了无话可说。
有人过来开门，是个女的，一看也有二十几岁了，圆脸盘大眼睛，身上穿着雪晴的绉布衫子，并不是上等人打扮。
她看见门开还有一个人时呀了一声，回头看炕上坐着的人。
“怎么？”吴幼清双肘靠在炕桌上，头倚着胳膊一副厌烦样子，他刚问完，门口的人就迈步进来了，左茂行一双眼睛先看他，又看炕桌上点着的那盏小小烟灯，越看脸色越冷，一双眼睛里头是无波的光，直把人当场绞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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