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幼清吞了半个柿子饼，把满腔的冲动和勇气也都吞下去了，他摇摇头，没有接那丫头递过来的。
“你这人还挺霸道，怎么从别人手里夺东西吃呢？”左茂行没恼，反而笑骂他。
吴幼清不接他的话，朝着窗台上那一排晾好的柿子饼狠狠瞪了一眼，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对人发火是胆怯的，因而总要想办法转移怒火。
不巧，左茂行就是熟悉他的人。
左茂行看他瞪眼就知道这东西是跟自己恼了，可是自己今天有什么值得他恼的呢？他心里不解，就问吴幼清：“你这是被风吹得发癫了？”
吴幼清更加狠狠地瞪了柿子饼一眼，转身回去了，脚上一双鞋扫荡着地砖上的尘土，长衫下摆都脏了。
左茂行看着好笑，从这好笑里提炼出几分可爱。他又拿吴幼清和郑家那个要上街说相声的公子比对一番，更加肯定了吴幼清的顺眼。
吴幼清回到屋里重新躺倒在床上，嘴里还留着柿子饼的味道。
那是左茂行咬过的柿子饼。
他又想起今天看人结婚的场面，又想起场面上的音乐和新娘的嘴唇。
将来有一天，左茂行也会有这样一个上得了台面的新娘。
我自己呢？
宅子里的红灯笼已经撤下了，每到傍晚门洞的风像母猫发情的嘶鸣，里头的人一屋守着一团鬼火。
他姐姐，大太太，宝璐，下人们……
人人都守着一团鬼火。
假若左茂行结婚了，那吴幼清自己就要充当那团鬼火，在宅子里飘来荡去，无路可逃。
他的心思是不值一提的蛮荒故事，蛮荒里的行路人顶着风霜雨雪，攀登一座没有期限也无法回头的山峰。
真的，没有期限。
吴幼清翻身睡着了，连个梦都不配做。
……
再醒来的时候天将昏暗了，吴幼清侧身对着窗户看见对面的灰色屋檐，他琢磨着晚饭吃什么，坐起来的时候老太太似的捏了捏自己有些发麻的腿，等穿鞋下地，窗前一站，又看见了那一窗台的柿子饼。
左茂行喜欢的柿子饼！
他凭什么样样都喜欢，那柿子饼晾好了难道就是给他吃的？
吴幼清贴近窗户左右一望，左茂行的屋里点了灯，院里现在没人。他又看看那一窗台的柿子饼，低头想：明儿左茂行大概还要跟那丫头在门口说话。
这么说，吃柿子饼不过是个借口，是个由头，可这由头他也不愿意留给左茂行。
吴幼清开门出去，背着手晃晃悠悠踱步到丫头窗台下，他朝里头看，没人。
他动作迅速的撩起长衫前摆做兜子，用袖子把一窗台柿子饼都扫进了兜子里，然后抱着东西快步跑回了屋。
第二天就听说左少爷院里的丫头丢了吃的，那可是她老子和娘专门走了二十几里路拿来的。
大家一看出了贼，忙把自己宝贝的东西也都找出来看，幸亏别人没有损失。
看来这贼是个馋嘴贼。
左茂行一听说这事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吴幼清，想完了又觉得自己实在看轻了对方，那又不是什么金银珠宝，还值得偷？
觉得自己看轻吴幼清后，左茂行又想到上回烟灯的误会，又想到吴幼清几番解释还是挨了打，又想起因为烟灯，蒋小姐也走了。
他越想越觉得吴幼清真是委屈。
虽说是个不顶用的青年，但也实在够可怜了。这些可怜之处还都是因为自己而发掘出来的，那真是……更可怜了。
左茂行出门前决定去“探望”一下他的傻舅舅。
可到了吴幼清门口，他还没敲门，就从窗户里看见里面的人正对着外屋的衣冠镜……搔首弄姿！
大早上的，这是什么毛病？
左茂行放下敲门的手，往左挪几步，方便更清楚的看见里头吴幼清的行为。吴幼清没穿长衫，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件西装衬衫，还有一条领带，可惜行头不齐全，下身穿的是他软缎描边的老爷裤子，这么一搭，真是不伦不类。
吴幼清自己照了半天镜子大概也觉得奇怪，他一提裤子，把衬衫下摆掖进了裤子里。
更加不伦不类！
门口的左茂行忍着笑看他在里头摆弄自己的衣服。
一开始吴幼清是背对着左茂行的，所以左茂行只隐约看见对方脖子上搭着一条领带，过了一会儿，吴幼清稍稍侧身，左茂行这才看清楚了，对方脖颈上那条领带竟然像是自己的。
那么不用说也清楚了，吴幼清身上的衬衫也是他的。
左茂行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拿走的，不过未经允许这可不叫拿了，分明是偷，是窃。
左茂行突然觉得自己半个钟头前的联想有据可依了，偷柿子饼的贼就在眼前。但他没有轻率地闯进去吓唬吴幼清，反而依然站在窗前看里头的人。
吴幼清不知道自己换衣有了观众，依旧对着镜子苦恼。
明明是一样的人，为什么自己穿个衬衫系个领带就一点没有知识人的模样，虽说裤子穿的不对，但即使不看裤子，看上头也不对劲的。
吴幼清挺直身板，对着镜子学左茂行懒懒皱眉的样子，学完了自己也觉得可笑，可是哪有自己笑话自己的。
他又把裤子里的衬衫揪出来，依旧不像！他低头拉拉衬衫，又仰起脖子把领带整理了一番，依旧不像！
吴幼清这个人，比不过别人的地方总有找些借口替自己掩护，他想一想，觉得不像怪的不应该是自己，完全是左茂行在外国学了一身流里流气的姿态，再看他自己，堂堂正正一表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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