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
千寻征横着那把剑，似赞似叹地弹了下那剑身，紧接着，他走来几步，毫不迟疑地走到辛鸾的面前，优雅残忍地挑起了辛鸾的下巴。
辛鸾屏住呼吸，连大气也不敢喘了。被那剑稍迫着，看进千寻征的眼睛。
“家国情仇，一笔烂账，谁是谁非的确是难以厘清，但是这府上的孩子打你，是因为他们心有不平，你既领了高辛氏的身份，就活该遭刚才的那一顿毒打！谁也拦他们不得！”
辛鸾的睫毛震颤着，只感觉老人辣厉的目光看到了他的心里。
“但你知道为什么邹吾能喊停他们么？”
辛鸾呼吸一窒。
千寻征居高临下地，慈悲地看他一眼，“小儿不要搞错了。他们能被喊停，不是因为邹吾的武艺高，也不是因为他的诸己厉害。”
说着他手腕一退，姿态潇洒地把那剑身卸去，“林氏国是上古传下来的旧国，邦国虽小，远远却长可溯至千余年，君子之泽三代而斩，邹吾的母家却传了十余代而不歇，出了七位林氏国王后——你们高辛氏才兴盛了几年，兴也勃焉，想来亡也忽焉，可他，却是正正经经长于钟鸣鼎食之家。”
辛鸾闻一知十，仿佛预料道他要什么一般，心慌气促间，毫不迟疑地打断：“你在挑拨我们！”
他刚才站出来，是不想邹吾兄弟夹在这两边为难，更是因为的事情要个人解决——他应该来应对这个局面。可此时千寻征却在对他说：你想活着可以，可外面天罗天网，里面又全是你高辛氏的敌人，看你到底放心让谁带你走。
千寻征的眉头意外地一挑：这孩子过于聪明了！
下一瞬，他却毫不在意地一笑，“小儿急得否认甚么？邹吾为林氏国行作间事六年，行刺杀事两年，天衍追查旧朝十年，十余年来他手握全部旧朝人脉，天衍三年到五年颁令追查的‘首恶’，其实就是在追查他。小殿下逃亡才有多少日？有十五天？体味了这个中滋味了嚒？——可邹吾却在你们的高压律令下亡命了十余年，你猜猜他更换过多少姓名身份？遭过多少罪？又对天衍有多大的怨愤？”
千寻征淡然一笑，此时骤然撤开，漫不经心，“你就当我是挑拨吧，若不信我说的，大可亲自问问他。”
·
辛鸾的脑子已经乱了。
他知道千寻征在击垮他，也知道千寻征意欲何为，可是他更知道，他没有必要说这种一拆就穿的谎。他在意的……他就算可以毫无尊严的祈求活命，但是他还是在意事实真相。
辛鸾坐在地上扭转上身，那一刻只感觉自己身上的血液都被冻住了，每扭动一点，脖子生硬得就像要碎掉了一样。
“你说过……”辛鸾嗓音嘶哑，看着那个人，忽然就很想落泪，“你说过我父亲是明君的……”
不知怎么的，他忽然就好委屈好委屈，他还记得就在今天，就在人潮汹涌里，这个男人说他父亲是明君，细致入微地，保护他了孱弱的感情。
邹吾的腰背紧张起来，于廊柱下放下了一直环抱的手臂，迎着辛鸾的目光，哑口无言。
“你都是骗我的！”
什么明君？什么信任他？他们之间有家国血海之仇，他怎么会认为他父亲是明君？又怎么会是真心地想救他！
三十余少年不远不近地围着辛鸾，闻言都轻声嗤笑，悲悯与幸灾乐祸的表情混杂，如同嘲笑。
卓吾束手无策地从哥哥看到辛鸾，想解释，却慌乱地发现没法解释。
“所以老夫很好奇小儿刚才的说法。”
火光之中，猫耳少年房檐上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千寻征袖袍一扬，把手中“诸己”抛还给邹吾。
“你刚才说‘天下定于一也，邹吾的父亲投效天衍做了三品的军侯，邹吾卓吾参加柳营的比武，祗应了天衍的宫禁城防’，老夫很是好奇，小殿下哪里来的自信呢？”
中庭的另一端，邹吾木然地抬手接剑。
紧接着，一声冰玉坠地的声响，“诸己”剑尖点地。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林氏国安排到天衍作间的线人？你怎么知道他们就是真心地投效？他把你带到我这个地方，你说他救你，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已有所图，实则是想要害你呢？”
“老师！”
卓吾忽然大吼一声，再忍耐不住，“哥哥没有！求你别这么说！”
千寻征漠然地一甩袖袍，“是与不是，从来不是看人怎么说，而是看他怎么做。”
辛鸾却不再说话了，他委顿在地上，沉默着垂着头。
才出狼穴，又进贼窝，他累了，真的是不想挣扎了。头上流出来的温热的血顺着他的额角干涸，冰冷冷地冻住，歪歪扭扭的发髻他怎么理也理不好，可笑至极地垂在他的耳侧，忽然间，他于绝境里生出一股穷途末路的狠劲儿来，于脑后扯开发绳，任头发四散而来，撑着手掌，竟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而他看着邹吾，斩钉截铁地说了三个字，“你骗我。”
·
邹吾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少年的眼神痛恨而绝望，这三个说来，他竟有心惊肉跳。
“……我没有。”
邹吾声音沙哑，夜风里，第一个字竟被他说走了音。
可辛鸾却听得他犹然沉稳的声音暴起一喝，“你少来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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