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么都是假的，身份是假的，脸是假的，说的话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你现在还敢骗我！”
“不是！”
卓吾急了，他拦住辛鸾凶残的目光，挡在了他哥面前，“我们不是，我哥没有！别人怎么揣测都行，但是你不行！辛鸾你可别以仇报恩，我哥没有！”
辛鸾却颤抖地横他一眼，“那你来解释啊！”
卓吾却登时张口结舌，“他，他不是……他是……”
卓吾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空荡心虚过，他也是猛然才发现的，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法解释。
他想说他哥从来没有加害之心，他哥去岁才好不容易回到家，原本是真心向繇在神京安居照顾他的，也是真心要在神京谋一个差事，无所谓年俸多少，只是向繇好好干下去，他甚至还定了媒人说亲，只因父母亲都去了，他想着为家里再添个嫂子，也好热闹一些……可是这些他要怎么解释呢？千寻师傅说的不是假话，他要怎么解释他哥为了救他，冒了多大的风险，放弃了什么吗？
真相无法证明，假话无法证伪，这让人……怎么解释？！
·
一切都按照千寻征的意料发展着。
卓吾张口结舌，辛鸾看着说得乱七八糟的卓吾，忽地，轻轻地、虚弱地，笑了。
“你不用这么着急费力的跟我解释，何必做这么辛苦的事呢？”
他的目光在卓吾脸上轻轻划开，静静地落在邹吾脸上，“想公开处刑是嚒？杀我一次不解恨，一定要把我拉到人前羞辱一遍再动手……那现在你们都满意了嚒？示过众了，打过我了……”
辛鸾扫视众人一圈，轻蔑的，端然的，最后轻轻地闭上眼，视死如归：
“那动手吧。”
万籁无声中，一切都飘远了。
千寻府外的府兵似已退去，隔壁欢天的喜事也琴消鼓寂，浮浪少年们环抱着手臂，冷眼看着辛鸾的狼藉，可余怒未消的他们，没有一个人上前，也没有一个人动手，他们只是看着。
一片沉寂里，邹吾是忽然说话的。
他的声音滞涩，辛鸾闭着眼，一时间都没有辨认出那是谁的声音，只听着有人沉声，一字一句道，“我不告诉你……是因为知道你不会信。”
嗓音低哑，像是巉岩刮过了细沙。
“我要怎么告诉你呢？”他自问自答一样，“……我要怎么告诉你，不是每一个所谓的‘叛逆之臣’每天都想着大逆不道，我们也有仁心，我们也会恻隐，我们也是好生期待着这世道，臣行君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辛鸾心口一颤，忽地就睁开了眼睛。
邹吾还站在廊下，他没有动，只是又环抱住了胳膊，靠上了廊柱，明明说着自己，却垂着头，凝然不动地，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情。蛮古荒凉的黑色大地上，火把的亮光在他的身上分外地闪耀——那是第一次，面目模糊的邹吾，终于在辛鸾面前，清晰了脸孔。
“辛鸾。”
他喊他，静静地抬头，静静地看他，静静地说话，声音平静又悲伤，“我们林氏国也是有小太子的，也是有王族的。十六年前，你父亲曾传令献玺不杀，当时我就在王庭，可最后他们还是死了，不是死于赤炎，是死于本国的宫乱……我一直想，如果当年也有一个人站出来，这一切是不是会是另一番景象……
“我六岁始作间，八岁始杀人，整整十年，我为已亡的林氏国披肝沥胆，熬尽心血，我用我最宝贵的十年为一个国家陪葬……往事不可追，旧朝于我来说，恩怨早已两清……去岁父亲为天衍出征平定北方乱局，小卓和继母在神京，我便回京照料……我救你的原因非常简单，那天我在值房被人药倒，是听着一个内监的呼号惊醒过来的，一墙之隔的天衍重臣明知主君有难，却袖手而观，我看不过去，所以救了你……我从未负过旧国，我做过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努力，可我也从未负过天衍。”
“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祗应宫禁四十二天，领你高辛氏一个月俸禄——可哪怕只有一个月，我也没有负过你的父亲。我救出了你。”
眼泪忽然从辛鸾的眼眶中滚落，光影散乱的瞬间，他几乎要看不清眼前的男人。
“你问我为何不说？……我不说，只是因为这世情就是这样的艰难，往往最无私心的理由，却最难被人取信，我弟弟能看穿我的起心，我的朋友能，甚至我的老师也能……但我要如何对你说？说我虽是旧朝子民，却不是挟私报复，我只是想救你，看你家国颠覆，看你无辜受累，既然我领你朝俸禄，就只是想要救你而已……
“老师刚刚说的作间六年，行刺两年，都是实话，我没法否认……可是，人生在世，人唯独不可选择的便是家国身世……那不是自己的选择，那是因缘的选择。造化已弄人，殿下您若是拿这个质问我，我哑口无言，没有答案。”
银一样的月挂在天上，辛鸾看着他，看着他的身边没有笑声，没有风声，只有天寒地冻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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